县令哥哥与师爷
我终于对剧中人物下手了,生活高压之下的产物
没有什么特定想表达的,想到哪就写到哪
第一人称视角,字数1万,建议阅读时长30分钟+
写文最主要还是自己爽,我爽了,你们随意…
鱼进锅万岁
【1】我叫三宝,是长桥县县令、郭台哥哥的书童,今年二十。
虽已是弱冠之年,但这称呼是从小跟到大的。
郭哥哥长我八岁,身边还有一位师爷,长他四岁。虽然,论长相,这位师爷说年长十四也不为过。
想当初,师爷第一次进县衙,谎称自己三十七,那年,郭哥哥二十三…
几年后,一次偶然的情况下,师爷真正的年龄才暴露出来,郭哥哥得知后勃然大怒,只是,这怒气有些…
罢了,还是让我从头说起。
【2】那是六年前。
大概长桥县实在没人了,矬子里拔将军,郭哥哥中了大彩,凭着能识百字的业余文学造诣,当选长桥县县令。
至今,我都怀疑郭家是不是重金贿赂了朝廷。
当然,这是玩笑话。
在这之前,郭家虽不是大户,却也算小富小贵,而我,是郭府老管家的儿子。
父亲走的早,却也为郭家操持了半辈子,故而老爷和老夫人均待我极好,宛如亲生儿子一般。
郭哥哥更是待我如亲弟弟,有求必应,完全没有少爷的架子。
他是我年少朦胧的岁月里最温暖的依靠。每当他用那双极为魅惑的桃花眼弯弯地、笑意盈盈地望着我,我总觉得心头像偷了蜜一般的甜。
为何是“偷”?年少的我并未多想,但这的确是我用以形容与郭哥哥关系时、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字。
【3】自打郭哥哥当了长桥县令,我也跃升为当官人家少爷必备的书童。
虽出身卑微,但我天生对读书颇感兴趣。于是,少爷书架上的书,兜兜转转地都读进了我的肚子里。
故而,书童这身份难不倒我。只是,少爷身边还缺少一位师爷。
【4】早冬的清晨,就在郭哥哥广发招贤通告后的第三日,县衙来了一位男子——一身黄袍衫,身量比哥哥高了一头,手中摇着一把平庸的折扇,瞧着还真有点满腹经纶、怀才不遇的意思。
“县令大人,不才庆历十七年进士,只因官场得罪了人,这才改名换姓,隐避乡野多年。近日恰巧路过长桥县,见此地民风淳朴,甚为喜爱,又见县令大人招纳师爷,不知,我这不成气的进士,能否入得了县令大人之眼?”
这人说话时一脸真诚,完全不似连日所见自吹自擂、唾沫横飞的江湖骗子,可我终是觉得奇怪——好好一位进士,真能沉下心来、在这穷乡僻壤之地,当一名县令的师爷?
我心下狐疑。扭头去瞧郭哥哥,这一瞧登时吓了一跳!
郭哥哥已然亮起那对弯弯的桃花眼,乐得眯成两条细细的缝,与我一般长的小腿儿倒腾的飞快,三两步冲到那人面前。
“哟喂!前朝进士,人才呀!从前只是听过,没承想今日竟见到活的了!”
“哎呀,我的老天!我郭某人能遇上这样一位师爷,实乃人生人之大幸!兄台快快请进!兄台喝点什么?兄……哎对,兄台怎么称呼?多大年龄?家有几口?”
“在下于小怀,今年……三十七。只身一人。”
“哎呀呀,于先生快快请进,快进敝府一叙!”郭哥哥揽过那人肩头,拥着向衙内走去,“想当年,刘玄德三顾茅庐方能请得卧龙先生出山,郭某人何德何能,今日……”
我:……
【5】我抢前几步,一把揪住于小怀衣角,扯得他身形一顿。
我仰头问道:“这位先生!庆历十七年,我虽然年幼,可也听闻,那年的科举舞弊案牵连了半数以上的考生,阁下当时未受任何影响吗?”
于小怀眨了眨眼,“小兄弟知道的不少嘛。不错,当年的案子轰动一时,牵连范围之广前所未有,可于某人出身贫寒,向来洁身自好,并未牵扯其中。”
这话倒没有破绽,我脑筋一转,开口吊问: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,何谓也?”
于小怀一怔,愣愣地看着我。
“何谓也?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但凡读书之人都应知道这个回答。
“三宝!胡闹什么呢?天天净说些我听不懂的!先生不用理他,就是个书读多了的小孩子,快快随我前来!”
“嘿!这孩子,还想考我……”于小怀嘴里念叨着,眨眼间已被郭哥哥热情地拉入里屋。
我:……
我突然觉得有一股怒气穿过头顶、直冲云霄,虽然不太清楚源头是什么,可我就是讨厌这个叫于小怀的!
特别讨厌!!!
【6】自打于师爷进府,郭哥哥做什么事情都与他一起,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,听得我耳茧都磨出了几层!
更令我气愤的是,那个于老头一口一个少爷的叫着,明明再普通不过的称呼,可到了他嘴里,总觉得莫名的亲昵!
一个月来,我食不下咽,卧寝难安。终有一天,深更半夜,我远远地瞥见于师爷轻车熟路地钻入少爷屋中,蓦地怒火中烧。
我在灶台前舀了些烧饭用的油,又从犄角旮旯挑捡了几块被人丢弃的香蕉皮,没一会功夫,在郭哥哥门前平整地抹匀铺满。
皇天不负有心人。终于,等到子时,于小怀乐呵呵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。
一脚踏实,他的身体便向旁倾斜,口中“哎呀”直叫,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,紧接着,整个人便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,“啪叽!”一声重响。
好不敦实!
我藏在树后掩嘴偷笑。
【7】郭哥哥闻声跑了出来,慌张地扶起师爷,一脸关切。
师爷捂着腰、疼得直不起身,看来摔的不轻。
“三宝!你给我出来!”
郭哥哥向我望来,居然一下便猜到我藏匿之所。平日读书时怎没见他这般聪明……
我垂头丧气地从树后走出,他走上前来,挥起手臂,竟是要打我。
“少爷!别……”
我吓得双目紧闭,等了良久,也没有动静,这才睁眼去瞧。
师爷死死地抱着少爷,拦着他,两个人紧密地跟一个人似的。
【8】霎时间,所有的惊慌和委屈全部转为愤怒,我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讨厌这个于小怀——他抢走了我的哥哥,曾经,只属于我的郭哥哥!
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,忿忿地将袖子一甩,扭头就走!
“臭小子!你给我回来!”
身后郭哥哥熟悉的呼喊声传来,也不知会不会追赶上来。
可当我回头去看,只见郭哥哥依旧被那人紧紧地箍在怀中,只有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。
【9】我趁夜潜入于小怀卧房,手中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。
我原以为,他会惊慌失措、开口求饶。谁知,背着朦胧的月色,他淡淡地开口。
“是三宝吧?”
【10】当我一愣神的功夫,眼前黑影一晃,持刀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。
我下意识地用力抢夺,孰料,这老男人力气当真不小,另只手在我手骨一震。我吃痛手一松,刀子便叫他夺了下来。
可这冒险的一夺也伤了他自己,油灯点亮,只见他左手鲜血直流。
【11】这一晚的行为只是我头脑一热,此时见着血淋淋的场景,心下不免害怕起来。
于小怀望了望伤口,皱皱眉,翻出一包草药,潦草地在伤口涂抹着,倒真止住了血。
就当我以为自己再提一口气,就能夺门而逃之时,他一抬腿,挡住我的去路。
【12】“你喜欢少爷?”
不轻不重的一句问话,却令我全身大震。
一直以来,这个连我自己都没太想明白的秘密,就这样,被人赤裸裸地挑明开来。
“你……你呢?”
我支支吾吾地,话问出口,更是后悔。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,我都已输了。
“同你一样。”
这种回答倒是令我没想到。一时间,输赢仿佛没那么重要了。
【13】那一晚,我们来往交谈不过十句,却也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。
转天,师爷的手缠了两圈纱布出门。少爷见着大惊失色,非要拆了看看是怎么回事。
我做贼心虚,生怕师爷将我的行为抖露出来,虽然他已答应我,绝不告诉少爷。
师爷没心没肺地笑着,顾左右而言他,说什么都不肯让少爷看。直到最后,少爷脸色沉下,师爷这才放下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好言好语地哄着少爷。
我挠了挠头——明明受伤的是师爷,为什么被哄的却是少爷?
年少的我有些不解,却第一次觉得,郭哥哥跟了师爷,想必这一生都不会难过。
那天之后,我似乎释怀了不少。倒不是我轻易放下了,只是,我觉得少爷有师爷陪伴,不会比我差。
【14】半年后,夏夜。
小屋实在闷得厉害,我热得无法入睡,起身走到院中央。
对面少爷屋里传来压抑的喘息声,声量不大,却足以闻得真切。
我心下诧异,这大半夜的,难道不成少爷同我一样,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?
我玩心突起,悄悄推开房门,蹑手蹑脚走进房间。
【15】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大惊失色。我足底一颤,踢中了角落的酒坛。
要说,少爷从不喝酒,这酒坛为谁准备的,不言而喻。
当然,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对面两位赤身裸体的男人,看见我的到来,惊慌地停下进行中的动作。
虽然周围人还当我是个孩子,可我已到束发之年,七情六欲,多少明白一些,即便未曾尝试。
【16】场面十分尴尬。
少爷面色窘迫,师爷从他身上爬了下来,抓了衣衫给少爷挡严实了,这才囫囵着裹住自己,清了清嗓子。
“那个……”
我落荒而逃,压根不想听他们说什么。
【17】翌日,少爷主动找到我。他张了张口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闻得一声,
“三宝……”
“少爷,你不用说了,我懂…”
“嗯…”少爷一反常态,话少的出奇。
良久,他还是犹豫着开口,
“三宝,自从师爷来了这一年,咱俩,是不是相处的日子少了…”
“哥哥…”我有点惊慌地打断他,“是不是…师爷跟你说过什么?”
“没有,”他摇了摇头,不似作伪,“是我自己明白了。”
我默默地低下头,不知是否应该为自己辩解什么。
“三宝,虽然,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,但你还是个孩子…”
其实,这就是我们所有的对话,少爷未再多说。
有些话的确很难开口。
【18】细水长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,师爷似乎就是我曾幻想着跟少爷在一起时的模样,唯一的区别,我只是幻想,而师爷活成了真的模样。
长桥县民风淳朴,一年到头也什么大案或难案。
少爷不喜读书,却在师爷这个进士的熏陶下,慢慢卷入文人的世界。
但两人爱好仍不甚相同,少爷偏爱字画,师爷只对读书感兴趣。但即便如此,两人也能呆在同一间屋里,闷声不响地、一坐便是一整天。
每每我路过书房门口,总能看见两人相对而坐,各忙各的。偶尔交头接耳私语、偶尔浅笑嬉戏。
庭前花开落,天边云卷舒。
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
【19】“于小怀是不是在这里?!”
县衙门口的暖日正晒得我如痴如醉,好不舒服,忽听身旁一尖锐的女声喝道。
我讶异着扭头去瞧——约莫二十三四的姑娘,精致的脸蛋,只是性子泼辣了点。
“这位姑娘,你跟我们师爷是什么关系?”
我委实想不明白,算起来,师爷今年有四十了吧。若说是父女,哪有光天化日下这样喊自己父亲的。但若说是夫妻……我一个激灵!不可能,师爷第一天来时就说自己是单身呀,就算老牛吃嫩草,这年龄差的也忒大点了吧!何况,他和少爷的关系……
“什么关系?!他没跟你们说过,他有一位结发妻子么?!”
我如遭雷击,退了两步,踉跄着跑回府里,“师爷…师爷?师爷!有个……有人找你!快点出来!”
【20】不出一盏茶,府上便乱作一锅粥。我们这才得知,貌似憨厚的师爷竟然欺骗了我们三件大事!
首先,他根本不是什么进士,就是个落第秀才!
其次,他只比少爷大四岁,今年三十!
最后,他竟然六年前就成了亲!三年前,夫妇二人闹了矛盾,霸道的姑娘一封休书将他休了,这才跑了出来,背井离乡踏入长桥地界。
其实,于我们而言,这三件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。毕竟,这些年里,师爷在县衙尽心尽力,明眼人都瞧得明白。虽然馊主意出了不少,但出发点总归是好的。再者,当年他之所以虚报十岁,是怕少爷觉得他年轻而不待见,如今,人到三十,年龄这事便没那么要紧了。
只是,最后这件事……
我看了看少爷的脸色,一片铁青。
【21】半个时辰过去,院墙内的鸡飞狗跳终于有要停歇之势。
少爷始终没有说话,也没有离开,抱着双臂,定定地望着院中吵闹的师爷与他的夫人。
师爷满头大汗地跟夫人解释着,时不时拿眼角瞟瞟立在一旁的少爷。
“总看你们少爷干什么?!你也知道丢人?于小怀!你一走这么多年,你也知道对不起我?!”
这位姑娘绝对不会想到,我们心中的唱本与她完全不同。
少爷一言不发,脸色愈发凝重。
【22】自打师爷夫人来后,少爷变得沉默寡言。
师爷不知使了什么招,将夫人劝回老家。可少爷依旧脸色阴沉,除了每日升堂公事公办,其余时间概不搭理师爷。
饭席间,气氛也尴尬的很。两人如往常紧挨着坐,可不管师爷夹什么,少爷都抢先一步,玉箸一拦,挡在先前。
开始,老爷与老夫人还训斥少爷几句,可少爷似是铁了心要发这脾气,丝毫不让。
老人家虽不知背地里的缘由,但终究恼着师爷欺瞒在先,索性不再管了。
几日下来,师爷只能可怜地扒着自己面前那碗拳头大小的白米饭,勉勉强强填饱肚子,以他惊人的食量,想必是不够的。
一次,众人离席后,师爷偷偷折返回去,想再寻点东西,可手还没碰着饭菜,就听身后一声厉喝,
“饭菜赶紧的收了!下次再让猫猫狗狗偷溜进来偷食,你们都给我滚回老家去!”
伙计们得了少爷的训斥,虽知这是气话,却也明白自己该站哪一队,立马七手八脚地将愣在原地的师爷轰了出去。
师爷欲哭无泪,望着少爷的背影,嘴里迭声唤着,可被唤之人头也不回,背影坚决而落寞。
【23】我实在觉得师爷可怜,揣了两个馒头和些许小菜,敲开他的房门。
师爷没料到来人是我,愣了一下,才晃晃悠悠将我请进屋内。
屋内酒气熏天,桌上、地面上杂乱地堆着数不清的酒坛与酒杯,不知道的,还以为这间屋子是酿酒坊。
“师爷,你疯了吗?!你这是喝了多少,要让少爷知道…”
“他知道个屁!我喝死了他也不会知道…”
笃笃的敲门声响起,我看着师爷醉朦朦的样子,摇了摇头,起身帮他开门。
【24】少爷拎着一只鸡,两份热菜,三个白馒头,立在门口。
见开门的是我,不由诧异。
我念着师爷醉晕晕的样子,下意识地“哐当!”一声将门掩上。
木门被外面人砸的嘭嘭嘭响。
“三宝?你抽什么风?关门干嘛?!”
“三宝?三宝?开门!再不开我可闯了!”
我急得满头大汗,回头望了眼师爷,只见他整张脸伏贴在桌上,手里攥着酒杯,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胡话。
我进退两难,不知是该进屋劝醒师爷,还是开门劝走少爷。
“哐当!”一声,房门应声而破,少爷一脸疑惑地推开房门,待看清屋内状况,脸色阴的几乎能拧出水来。
【25】师爷还在那嘟囔着。
“他郭台根本就不在意我了,我喝点酒怎么了…”
“我一个大男人,我喝酒还要看人脸色?我凭什么的我!我连饭都吃不饱,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这饿…”
“再说,这酒本来就是给我酿的,都是我的!都是我……”
“于小怀!!!”
少爷清亮的声音在房中炸裂,震得屋顶的瓦片都簌簌发抖。
师爷费力地仰起脑袋望向声音来源。眼中清明与迷离交替,能看出,他想努力辨清眼前局势,可有些力不从心。
【26】少爷浑身颤抖,压着声道,
“三宝,你出去。”
“啊?哦…”
我灰溜溜地跑了出来。身后立马传来酒坛碎裂的声音,紧着是少爷的怒骂声。
“于小怀!我看你能耐了!我堂堂县令还管不了你了?!”
“你看你这身官服脏得!明天若要升堂可怎么办?!”
“要不你脱了衣服,告老还乡吧!今年四十三了是吧?!我看你也到年龄了!”
“于小怀!你还敢跑?我看你能跑到哪去!你再跑,信不信我今天……”
不知那晚的烧鸡有没有吃进师爷嘴里,但那晚的拳脚,铁定是落在师爷身上了。
【27】第二日,未见师爷出门。
第三日,仍未见师爷出门。
第四日,有事升堂,师爷终于出门了。迈着龇牙咧嘴的步伐,可知少爷下手不轻。
众人纷纷打听师爷这是怎么了,少爷淡淡回道,
“吃烧鸡撑着了。”
师爷面色尴尬,摸了摸鼻尖,装作什么都没听见。
【28】按说,男欢女爱之事鲜有闹上公堂的。可偏偏赶上好日子,西城的刘某,已有家室,被告发与东城王家的小妾私通。
我虽是名书童,可少爷待我认真,凡公堂之事都带我参与。
那日,公堂之上,一向公私分明的少爷,竟下令将刘某打五十大板!
师爷见不是理,抬手欲劝,少爷目光一剜,吓(hè)得他话还未出口,就咽回肚里。
“怎么?这人打不得?”
少爷语调凛冽。
师爷擎在半空的手尴尬地转了个弯,挠了挠侧脸,
“这……按我朝律例,的确…不能…”
“打!”
少爷一声断喝,右掌“嘭!”地拍在桌上,震的堂上气氛又冷了几分。
【29】结实的板子噼里啪啦落在那人身后。衙役不敢放水,没人敢在这当口忤逆少爷。
师爷更不敢。
厚重的木板击在肉身,发出沉闷的响声,与那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。
师爷额头冷汗涔涔,他当然晓得,少爷的怒气意有所指。
被打之人从最开始的求饶、转为怒骂、最后气息渐弱。
我暗叫不妙,总不能真酿出人命啊!我咬咬牙,上前去劝少爷。
【30】少爷终归念着我苦口婆心,叫停了板子。
那人直翻白眼,奄奄一息。
少爷冷哼一声,蓦地起身,猛地推开挡在身旁的师爷,甩袖转入后门。
师爷腰眼撞在桌沿上,费了半天劲才站起。他挥挥手让衙役把人放了,捂着腰,一步一颤地退回门后。
【31】师爷的身材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瘦削着。
七日后,知府亲自找上门来。
原来,刘家竟是知府的远房亲戚,这下,事情真是闹大了。
知府冷着脸,身后跟着浑身腱子肉的两名随从,让少爷给个说法。
师爷急忙踏前一步,半簇半拥着,将知府带入侧门。
没一会,侧门内传来一声痛呼。少爷大惊,欲推门去瞧,侧门先一步被人撞开,两名随从一左一右、将师爷提在手底,猛地往地上一掼。
少爷再也无法佯装镇定,蹲身抱起师爷,声音颤抖,“于小怀,你怎么了?这是…怎么回事?!”
随从按着少爷肩头向旁一推,轻轻松松将两人分开。
“郭台,不用在我面前做戏了,你这师爷都招了!”知府眼底闪过一丝狠厉,指了指堂下执板而立的衙役,“让他们给我打!四十板是吧?今日便加倍,八十!”
【32】刘某那日是挨了四十板,最后是我劝停,才没挨到少爷原定的五十。
四十板就足以让一名健壮的青年男子奄奄一息,寻常人哪里挨得了八十!这分明是想把人活活打死啊!
况且,师爷还是名读书人,一名连日食不果腹的读书人……
少爷眉头一拧,起身欲与知府争辩什么,我眼疾手快,一把拉回他。
“少爷!不知师爷与知府说了什么,但你现在去劝,不仅火上浇油,还会将自己卷入。”
少爷眼中精光暴涨,狠狠地瞪着我,似乎并不认同我说的话。
“少爷!若连您都牵扯进去,这堂上还有谁能做主,更无人敢与知府抗衡,形势只会更糟啊!少爷,你听我一言,我相信,知府终究不敢众目睽睽下闹出人命的,咱看看情况再定夺。”
少爷迈出去的腿撤了半步,喘着粗气,恨恨地望着堂上之人。
【33】知府大人亲自坐镇执刑,再加身后两名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随从,众衙役哪敢放水,一板一实地砸在师爷身后。
师爷大概是怕少爷担心,双目紧闭、牙关紧咬,从始至终,竟未露出一声痛呼。即便偶尔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,也立马被沉重的木板声掩盖。
少爷不住地颤抖着,双拳紧握。我担心地扶着他,到最后,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的臂膀。
五十板过去,师爷从最开始的隐忍不吭,到气若游丝,从开始还会因板子落在身后而颤抖,到最后如死鱼一般地伏在地面,只有那极为偶尔的颤栗,适时地告诉我们,他还活着。
【34】“不能打了!”
少爷忽然从我怀里挣脱出去,推开执刑的衙役。
“那日之事确是本县令失职。知府大人若要追究,尽可上书弹劾下官。可这人…不能再打了!知府乃当朝四品大员,光天化日之下,难不成…”
知府一脸狰狞地望着少爷,
“怎么,郭县令是在威胁本官?”
“不敢!”
话虽谦卑,但语义明确。
知府终究不会因这点小事毁了自己前程,官场之事,无论私下多么黑暗,可摆到明面上,便是另一码事了。
见少爷态度强硬,仇也算报了大半,知府冷哼一声,摆了摆手,带着两块腱子肉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【35】少爷扑到师爷身边,颤抖着将人抱起。
“于小怀!你…怎么样?怎么样啊??”
那是我第一次见少爷哭。他笑起来那般好看,哭起来却让人肝肠寸断。
师爷的嘴微微翕动,发不出任何声音,他右手微微蜷了蜷,随即被少爷一把抓住,
“我在呢,于小怀…我在,在呢……”
【36】原来,师爷一早认识西城的刘某,两人在酒桌上还有点过节。于是,师爷急中生智,编了个借口,夸大其词,同知府说是因为自己的私心,才鼓动少爷公报私仇。
总之,事态算是平息了。
【37】这下,少爷与师爷的地位完全颠倒过来。
师爷每日俯趴于榻边,哼哼哈哈的喊着少爷的名字。少爷倒也乐意,忙东忙西的,那人要挪姿势,他便去抱人家,那人想喝水,他便去倒水,那人嚷着热,他就给人扇扇子,连那人如厕……
总之,我是没眼看了。
偶尔,少爷有事要忙,换我来伺候,他老人家还不愿意,非叫唤少爷来。
少爷也不发脾气,每次忙完都急火火地赶回来,温言温语地问这位爷需要什么…
切,老子还不乐意伺候了呢!
我背着两人,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
【38】不知何时起,我已不再嫉妒师爷。
高山流水遇知音。人生得一知己,很难,难于上青天…
他二人心有灵犀,即便是我从小跟郭哥哥长大,也做不到这般相近。
春花秋月夜,东风夏雨晨。
当然,师爷这大爷也做不了太久,病体一愈,他与少爷的身份很快又颠倒回来。
县衙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。
少爷只有在师爷面前才有的颐指气使,以及师爷只有在少爷面前才有的点头哈腰。我从未见过二人争执,大都是单方面吵闹,不知是师爷脾气太好,还是师爷脾气太好……
【39】日子过得热热闹闹,以至于,我们都忘了,师爷家里还有位夫人…
这日,师爷夫人又来了,吵嚷着质问师爷何时回家。
翌日,师爷竟没打招呼,一声不响地走了,连一封辞别信都未留下。
少爷性情大变,幽默风趣的他,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个人。
所有人跟着大骂师爷,都说早就猜到这人不是好东西,上次欺瞒大伙就不该再信他。
原想着,多骂师爷两句,少爷兴许能释怀些,谁知,少爷勃然大怒,严令不准任何人再提这名字。
于是乎,师爷这个字眼在郭府成了禁忌。
少爷亦未再寻找新的师爷。
半年后,一切似乎已被遗忘。
【40】少爷身边有个贴身丫鬟,唤作虎妞。
虎妞小少爷五岁,打小跟着少爷,任谁都能看出,虎妞喜欢少爷。
少爷待虎妞亦极好,大伙心照不宣,均认为少爷长大后会娶虎妞为妻,虽然,老爷与老夫人始终不甚同意。
直至师爷来了,少爷与虎妞之事似乎再未被提起。老爷与老夫人当是少爷想通了,私下偷偷乐了好几次。
可他们并不知,少爷与师爷之事。
【41】新历五年,少爷大婚。这年,少爷已到而立之年。
三十岁的男子,已然算晚婚了。
成亲总比不成强,老爷与老夫人终是妥协,允了这门婚事。
良辰美景奈何天。
就在虎妞姐姐的花轿停在郭府门口之际,街角闪出一位黄袍客。
这人站的隐蔽,但那袭长袍与身段,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!
【42】我心乱如麻,作为婚礼的主持,我自知不应在此时离开。
可我知道,倘若郭哥哥看见来人,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问个明白。
我终是不忍郭哥哥这一生过得不明不白。他心底真正爱的人是谁,我再明白不过。
我叮嘱二宝帮我看着场子,转头向街角走去。
【43】师爷看见我,慌乱着扭头便走。
我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,一把拽住他的衣角,扯得他一个倒退。
一切宛如第一天,刚进郭府时,我拽住他、欲为难他的样子。
师爷缓缓转身,眼神飘忽地看了我两眼。
“为什么?”
我想到的质问远远不止这三字,可到了嘴边,亦只有这三个字。
“我…与夫人分了。本想着…几天…最多一个月、就能处理完…就回来找郭台…怕他不同意,这才未告诉他…没想,出了点状况,这才…”
我心里不是滋味。我知道,这件事,师爷一旦说了,便不会是谎话。
“师爷现在回来,是盼着,少爷中断婚礼,与你远走高飞吗?”
我自知出言恶毒,是在人伤口撒盐,可我实在无法用理智与他交谈。
【44】吵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,我觉出不对,抬头去看。
少爷一身红衣立在不远处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爷。
师爷退后两步,慌乱地低头,扭头便走。
少爷一把扯下胸前红花,迈步追了过去。
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。
新郎官,逃婚了。
【45】老爷与老夫人脸色阴沉。
少爷与师爷立在堂前。
他们摊牌了。
虎妞心灰意冷,辞别郭府。
“郭台!我今日把话撂在这!我郭家丢不起这个人!你若想跟这个……这个…你,你就给我滚出郭府!”
老夫人气的浑身颤抖,老爷本也怒气冲天,可眼见老夫人气到这步田地,终是忍住未发。
“母亲,您舍得把孩儿赶出门吗…孩儿,还想孝敬二老…”
“我用你这个畜生孝敬我!你…”
说到这,老夫人忽将话头指向师爷,
“来人啊,给我把这个于小怀乱棍打出去!郭府是什么地方,岂容得他这种无耻之徒随意进出?!”
“母亲!”
少爷挡在师爷身前,
“今日这棍棒若是落在师爷身上,儿子便再也不踏入郭府半步!”
“少爷……”
师爷急忙拽了拽他的衣袖,惊慌地劝道。
【46】少爷还是走了。跟师爷一起。
临行前,他上书举荐我做长桥县县令,并叮嘱我一定照看好老爷与老夫人。
忘了告诉各位,两年前,我在乡试考中秀才,凭这水平与关系,做一个长桥县县令还是绰绰有余的。
只是,我从来不知,少爷竟会这般决绝。
老爷与老夫人从最初的愤怒、变为伤心、到最后只提不提…
亲友纷纷来劝二老、大骂少爷,也不知,这一通胡骂究竟是站在哪一旁。
我想,孰轻孰重,于而立之年的少爷,心中早已有了一杆秤。
世事注定不能两全。
少爷也曾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。
【47】我孤零零地坐在中堂。
身旁,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师爷。
县衙依旧人来人往。
不乏有人举荐、或自荐要做我的师爷。
可师爷在我心中,是一个神圣的向往。
我摇了摇头,含笑拒绝了对面人的好意。
【48】官场似乎总要一点运气。
蒙祖上积德,我平步青云,三年后高升知府。
老爷、老夫人已将我当作自己的儿郎。府衙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,道贺之人络绎不绝,二老脸上洋溢着热辣的笑容。
但我注意到,二老转身的瞬间,眼角间不经意流出的落寞。
我抬头望了望堂前牌匾,恣意的“郭”字在师爷手中写出,别有一番姿彩,耀眼闪亮。
只是,这姓氏的主人与提笔之人已经多年未曾露面。
我知道,少爷并不会真的狠心不归,他必定无数次在角落偷偷观望过郭府,只是我们都不知晓。
我戚戚地叹了口气。
其实,我并不姓郭。
但郭府的主人一日不归,它便无更名换姓的道理。
【49】三年复三年,三年又三年。
转眼间,我已三十又三。
知府之位九载,九州一十八县,我早已烂熟于心。
这官当得,轻松却也无趣。
无人分享喜悦,无人共概哀伤。
我默默叹了口气,端起茶杯呷了口清水。
算来,郭哥哥今年已四十有二了吧。
庭院风起,我疲倦地合上手中书卷。
“爹爹,爹爹,外面有两个老头,非说自己是郭府之人,吵着闹着要进来。”
义子稚嫩的童音传来。
我手底狠狠一颤,书卷“哗啦”一声散落在地。
【50】两位饱经风霜的男子立在府门口。
十二年过去,少爷面容增了些皱纹,但未有太大变化,笑起时弯弯的桃花眼,甜甜的酒窝,以及清亮不减当年的一声,
“三宝!”
“哥哥!”
我激动地迎了上去,感受着愈发紧力、却愈发不真实的拥抱,犹在梦中。
“哎哟哎哟,轻点!你小子想勒死我!三宝真是长大了,如今都这么高了!”
我松开矮我一头的哥哥,讪讪一笑。
我忽地想起少爷身旁那人,扭头一看,不由吓了一跳。
岁月似乎将所有痕迹都留在了师爷的脸上,虽然,当年初见时亦是如此…
师爷似乎看出我的心思,呵呵笑道,
“爷们,你是长大了,我们可老了啊!”
【51】阔别十二年的重逢,两代人喜极而泣,可这哭泣中,自也免不了真实的哀伤。
好在,一切都过去了。
儿已归来,父母健在。人生呐,何苦诸多奢求?
府衙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。
“郭”字被摘下,可郭府的魂,已然回来了。
【52】夕阳之下,我望着远处少爷与师爷嬉闹的身影。
我呷了口茶,人世间最真挚的情感莫过于此。
只是奇怪了,明明我才是青年人,怎地反像老年人一般,平白生出这多感慨?
远处少爷忽然阴沉下脸,背转了身子不理师爷,任师爷使尽浑身解数也换不来他一个笑脸。
一抹笑意浮上嘴角,这世上,竟真有佳人永远年少如初。
虽然,我一度以为,少爷身旁之人非我莫属。
【53】沧海横流,日月变迁。
十几年如一日,
我依旧等待着,属于我的师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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